《年少日記》:生命最大的創傷是罪惡感

1.

《年少日記》不是推理片,卻罕有地使用了「敘事詭計」。綜觀電影史的「燒腦片」固然不算突出,但放諸港產片居首應該當之無愧。

2.

「敘事詭計」尚未揭曉前,男主角鄭老師(小野)要求太太(陳漢娜)墮胎導致離婚,我心中隱隱有過不耐。

因為「破碎家庭」、「校園欺凌」和「童年陰影」已經是很多電影的題材,「細個被老竇虐待」同「大個迫老婆落仔」之間有很遠距離。我以為導演想谷催淚戲,不惜削弱電影的說服力。

3.

一旦豁然開朗,說服力就立即回來,而且是洶湧地回來。男主角不只是受害者,而且是加害者。

「敘事詭計」不純粹是炫技,電影的策略一度令觀眾對男主角有錯置的同理心,但故事的發展也讓觀眾釋懷,同理心沒有被騙。

4.

從奧斯維辛活下來的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一直獲舉世奉為聖人,但晚年依然不堪創傷自殺,令很多人錯愕。

因為他承受的不僅僅是「受害者」的創傷。對李維的良心而言,能夠從地獄活下來或多或少都是「加害者」。

李維繼承了猶太人迭罹苦難的傳統,絕不能讓同胞白死,誓要將一切記錄下來。但當所有回憶歷歷在目,他逃得過集中營,卻逃不過良心的重負。

李維臨終前在《滅頂與生還》憶述他對「灰色地帶」的罪惡感。集中營無法簡化地區分「加害者」和「受害者」,比如最初入營的人都會被已遭體制同化的人欺凌。

「迫害愈嚴酷,願意與迫害者勾結的被壓迫者就愈多。」在弱肉強食的地獄大家都先求自保,能否自保視乎你肯作幾多讓步。多數人選擇隨波逐流,少數人甚至同流合污。

曾有人告訴李維是上蒼選擇了他作見證,他覺得這種想法好可怕,「我活著或許是占了另一個人的位置,讓另一個人代替我犧牲。」

葉禮廷(Michael Ignatieff)嘗試解釋李維的心境:「他把自己的存活視為一種讓他感到羞愧的特權。他漸漸相信最好的已經滅頂,最糟的卻活了下來。」

5.

當電影揭開真相,終於搞清邊個打邊個,就可以理解戲中最震憾、最可怕一幕。留班的哥哥被老師當眾罰站,同學起哄恥笑,弟弟在鏡頭前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和父母一樣都打從心底看不起哥哥,只是礙於家人身份,雖然想笑但不便一齊奚落。

有兄弟姊妹的家庭都知道,若果父母的家教不好,兄弟姊妹會出現競爭甚至嫌隙,即所謂「爭寵」。鄭家正是最惡劣的極至,家教的好壞從來與家境無關。

男主角本來也是體制的受害者,但他全盤接受父母擁護的體制,跟著父母在精神上踐踏哥哥,尤其在哥哥被冤枉時袖手旁觀。直到哥哥跳樓弟弟才醒悟,他也是加害者。

生命的最大創傷不是無辜受難,而是清楚自已犯下難辭其咎,無可挽救的罪行。罪惡感纏繞著男主角,改變了他的一生。

6.

沒有人可以安慰到受創傷的人,除非受創傷者安慰到人;受罪惡感折磨的人也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得到救贖,就是他拯救到人。

幡然而悟的男主角依然是不稱職的老師,不合格的丈夫。懶貼地但實質離地,想同學生打成一片但被拒於千里。直到他因機緣巧合真的開解到一位學生(阿冰),他才有勇氣向前妻披露自己過去。

男主角做到對學生說的話:我未必幫到你,但可以陪伴你。無論主角的創傷還是學生的創傷,都通過分享而得到分擔,電影的使命已經完成。最後男主角再見到哥哥,象徵他嘗試與過去和解,創傷終於止血,但不會有大團圓。

電影最難能可貴是願意克制到底,不交代男女主角有沒有破鏡重圓,完全沒有需要,倘若蛇足便成狗血。

7.

若果導演願意的話,當秘書(梁雍婷)向男主角披露父親(鄭中基)一直重溫兒子的彈琴錄音,毋須直白地顯示是哥哥還是弟弟彈,只需聚焦於小野的反應,在藝術上會更加蘊藉,觀眾依然會睇得明,也會理解小野為何會一改態度願意照顧臨終的父親。

8.

在我心中世界電影的佳作之林草木繁茂,遠眺無涯,但我見到一棵樹在其間,就是《年少日記》。

9.

附記:究竟黃梓樂被幾多女攬過???

我明白,我明白《年少日記》是一齣嚴肅而傷感的電影。但當我見到黃梓樂又被陳苡臻攬,小氣的我立即記得他已經被吳海昕和蔡思韻扭過臉豬,我都會一一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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