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劉青雲一定攞到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攞硬。私心更希望「三花」攞到最佳女配角,導演翁子光在映後談披露牠演技背後的秘密:「有嘢食就得。」
2.
當兒子阮厚明(蘇文濤飾)弒親後在醫院羈留,爸爸阮永年(劉青雲飾)趕到後問兒子的第一句話,不是「點解」而是「肚唔肚餓」。翁導披露這句話並非來自劇本,而是劉青雲揣摩角色後主動要求。
與此同時劉青雲也容讓兩位年輕演員自行發揮。往後在小欖服刑的兒子隔著玻璃對爸爸說,他夢到母親和妹妹並向她們道歉,原來也是演員「爆肚」。本來可一不可再的靈光有幸由電影記錄下來。
3.
觀眾應該留意到當日探監是電影最關鍵一刻。劉青雲步出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那一刻金光閃閃,陽光燦爛,長年受心病折磨的爸爸終於釋懷。
此前阮永年一直受兒子的反問所苦:要答案嘅人唔係我,而係你。整部電影不按時序的零散片段都是爸爸回望過去的心路歷程。
觀眾必須理解爸爸不是精神科醫生,既不想做調查動機的警察,更不想當判斷對錯的法官。悲劇發生後爸爸最害怕的事,不是兒子有精神病,反而是不清楚兒子有沒有病。
因此爸爸最害怕的第二件事,就是悲劇由他而起,他要負起責任。比如兒子本來料定爸爸不肯收養流浪貓,詎料爸爸見到流浪貓是由妹妹所拾便一口答應。
相關情節俯拾即是,還有買單車、買手機、叮噹是否來自大雄妄想等片段。回顧的角度多是從爸爸出發,而且流露的細節都悄悄為自己和太太辯護。
電影披露的種種片段通通都來自爸爸寫給亡妻的信。他的潛意識一直懷疑自己不是稱職父親,因而一再反思是否寵愛細女(厚恩)而嚴待大仔(厚明),致令兒子抱恨,導致慘劇發生。
4.
所以當爸爸聽到兒子向母親和妹妹道歉,他終於從長年的鬱結中得到解脫。爸爸和常人一樣都想知道答案,但他不想知道全部真相,他還要等兒子出獄,陪兒子半生。他知道兒子因病弒親,並且感到悔疚 —— 對於爸爸來說已經足夠,這就是愛。
《爸爸》的敘事擺明從父親出發,視角一定有迴護和偏袒,然而這恰恰就是人性。後來兒子終於想坦白,爸爸寧卻願打斷他。有些觀眾也許會「𠝹櫈」,但如果你看得明白,即表示你理解爸爸。
5.
除了靈光閃爍的關鍵一刻,我也很喜歡岑建勳飾演法官審批假釋一幕。導演通過沒有一點累贅的伏筆,一切意在言外卻了然於心。
戲中岑建勳說了一些安撫爸爸的客套,謂自己理解對方感受,因為他也有三個女兒,接著笑言女兒不想自己看住她。
爸爸不便向法官發作,唯有竭力按捺住憤怒。家裡有菲傭、孩子讀國際學校、隨時可以請私家心理醫生的法官根本不理解他。
出身低下階層的爸爸擔心子女嫌棄老竇劏雞,才會捨棄家傳的街市雞檔轉行開茶餐廳。他和太太為了生計每人輪更十二小時,對兒子的病懵然不知,知道時已經太遲。
很多人都記得《梅崗城故事/殺死一隻知更鳥》主角的名言,但我銘記於心的反而是配角 Raymond。村民都指責他是酒鬼,直到 Scout 兄妹發現他手上所謂的「酒」其實只是可樂。
「有些人不喜歡我的生活方式。我可以叫他們滾,我根本不在乎他們不喜歡。我的確說過不在乎,但我不會叫他們滾。明白嗎?」
女主角和哥哥老實答不明白。
「我嘗試給他們一個理由。」
6.
當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的父親即將死在精神病院,兒子才願探望早就疏遠但行將就木的爸爸。看到一向專橫的他老朽到說不出一句話,鮑德溫終於從遺恨中釋懷:「你只知道他的墜落,但你不知道他的掙扎。」
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潛在的精神病人,都曾受過不同的挫敗和情緒所困。只不過有條件的人可免於成為街坊口中的「黐線」;不幸的人則「上咗報紙」成為街坊的談資。
鮑德溫解釋世人都執著於對別人的恨(左膠、右撚、難民、同性戀、跨性別、搞事者、少數族裔、精神病人)。因為一旦沒有別人可供指責,我們就不得不面對自己的痛苦。
《爸爸》提醒我們不要輕易論斷(審判)人(馬太福音 7:1)。精神病不但身不由己,更可能來自社會不願理解別人的壓抑。我們只知道對方的下場,但不知道對方受過的苦楚,唯有真的承受過才會真的理解對方。

參考文獻
哈珀・李《殺死一隻知更鳥》
詹姆斯・鮑德溫《村子裡的陌生人》(Notes of a Native Son)
↑ Native Son 是 Richard Wright 的著名小說,鮑德溫寫了一篇文章 Notes of a Native Son 評論這本小說,並成為散文集的書名。這本書名揚天下,地位完全不亞於 Native Son。我相信鮑德溫是繼梭羅以後美國最偉大的散文家。

附記
台灣與大陸不少網站都翻錄了劉青雲在街市的訪問,但都(有意無意)遮蓋或刪去右上角的出處:香港《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