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盈姿要留喺香港食月餅同燒鵝

錯過咗一次唔想再錯第二次

And they searched his chest
But could only find his heart
And they searched his heart
But could only find his people
And they searched his voice
But could only find his grief
And they searched his grief
But could only find his prison
And they searched his prison
But could only see themselves in chains

他們搜查他的胸膛,
但只能找到他的心。
他們搜查他的心,
但只能找到生死與共的人民。
他們搜查他的聲音,
但只能找到他的哀傷。
他們搜查他的哀傷,
但只能找到他的監房。
他們搜查他的監房,
卻發現他們自己才是被囚禁的人。

“Earth Poem” by Mahmoud Darwish

中譯:陳耀成

1.

過去不少先哲都奉行老年行動主義(elder activism),因為年老的優勢就是付出更多而失去較少(more to give and less to lose)。當你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就不會對威脅感到恐懼。

5.30 初選案於西九龍法院宣判,媒體的焦點都在門外隊伍。當筆者看到李盈姿站在前排,愕然到情不自禁退後一步。日前她才因被捕而上報紙頭版,公眾還未知道她剛已獲保。

李盈姿只是笑,原來深夜獲釋後她回家稍事梳洗便出門排隊,因此打敗「排隊黨」站在他們前面,肯定能進正庭旁聽。

2.

李盈姿遠未至於年邁,勇氣是來自心態,今年 56 歲的她是要追回因移民而錯過的遺憾。

李盈姿一再說她很普通,父母是土生土長的普通中產,她也曾是政治冷感的普通學生。自言「一嚿雲」的她完全想不起年輕時有什麼政治參與,唯有一次例外是在中學時代,那時還沒有網上地圖,她費了好些功夫才查到學聯會址,摸上旺角學聯簽名反對日本美化侵華歷史,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她謙稱當年港大的牙醫學院很易考,萬萬不及而家。家在港島的她本來沒資格入住港大宿舍,但還是心思思想過宿舍生活,唯有用她在港大泳隊有望為 Hall 爭光的名義申請聖約翰學院(St. John’s College)。

面試時 Hall 莊學長質問李盈姿為何選擇移民而不貢獻香港,她被擠兌得啞口無言,只懂傻傻地答「我覺得自己冇咩貢獻到。。。」後來她才知道一眾學長對她不存希望,好在認識她的同學急急為她補鑊:「就係佢依啲咁嘅人先需要入嚟住 Hall,等我哋教吓佢。」那些 Hall 莊學長已不知在何處,但李盈姿起碼對得起港大的游泳池,現在她仍能參與環島游 3.8 公里的賽事。

那年是 1988 年,李盈姿一家在中英談判時代趕上第一波移民潮,1989 年她已不在香港。

3.

李盈姿解釋她不想移民,但母親哄她即使轉學在紐西蘭畢業,往後在英聯邦各地都能執業,到時去留再交由她自決。二十歲的她胡裡胡塗信了家人收拾細軟,但第一腳踏入紐西蘭她便立誓要返香港。

紐西蘭在我們眼中就是《魔戒》的風光如畫,但在她眼中「好恐怖」的紐西蘭只有綿羊,如果勉強數到第三的話還有。「掛住玩」的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移民,失去所有朋友對她而言等於「咩都冇晒」。本來極有人緣的開朗少女變成淹留異國的孤僻怪人,迄今回望仍是她人生一大創傷。

人在紐西蘭的李盈姿害怕思鄉,迴避香港的一切包括新聞。直到香港朋友傳來八九民運的消息,陸續將書刊甚至糾察的臂章寄到她手上。

母親哄女兒的事沒有成真。1996 年起香港修例,不再自動承認英聯邦國家的醫生執照,但李盈姿寧願再考執業試也要回流。

4.

其實除了綿羊,還有第四件事李盈姿是感激的。因為紐西蘭太悶,悶到她思考人生意義,繼而上查經班,她在紐西蘭成為基督徒。「我喺香港唔信呀嘛,上帝將我擺去冇人理我嘅地方。」她肯定人生縱有繞路也是上帝安排。

回港後李盈姿兩度偕慈善機構事奉中國,在昆明一所專為殘疾人士而設的中等專業學校(中專)提供義診,同時培訓「鄉村醫生」。第一次是 1998 – 99 年,第二次是 2005 – 09 年,她前後在中國長住六年

她強調自己住在城市而非農村,笑言初時一度滿懷壯志「為主去邊都得」。後來偶爾出發去農村服務,農民翻山越嶺過來排隊,她才明白若在窮鄉僻壤自己一定「頂唔住」。

李盈姿不是在香港「覺醒」,而是在中國大陸「開竅」。而且最關鍵的日子與鄒幸彤不約而同都在 2008 年,汶川大地震和北京奧運都在同年先後發生。

川震爆發時李盈姿正在昆明,沒有遭遇什麼險境,後來看新聞聯播才知道嚴重災情。同年中國為了舉辦奧運而開放網禁,她仍看得到《明報》和《蘋果日報》,始悉川震不僅是天災,背後還有「豆腐渣」等人禍,「睇番香港嘅報紙先知。」

李盈姿早就清楚中國是一個處處講「背景」和「關係」的地方。她知道有學生全靠父母才能混進「中專」;也知道有學生的成績考得上北京名校,結果只能待在「中專」,皆因他的殘疾一眼便看得出來。

然而最令李盈姿痛心的,是認識了一位女士不願再當婦產科護士。因為過去中國厲行一孩政策,女士見過太多胎兒已經成形,甚至已會哭喊。她說無法再當護士,否則一定會瘋掉。

沒有任何勢力邀請過李盈姿回去「認識祖國」,她說六年來的所見所聞實在「太多太多」。

隨著中國漸漸富裕,義診漸漸不再吃香。而且政府開始取締沒有註冊的「鄉村醫生」,李盈姿自忖留在大陸的貢獻愈來愈弱,終於決定回歸香港,她在故鄉能夠做到更多。

5.

李盈姿從未加入任何政治組織,誠如無數普通的香港人,她也不是每年維園晚會都會去。訪問當日她從大欖懲教所過來,不是去探望前支聯會成員,而是因 19 年而入獄的本土派。她笑言現在幫忙探監的多是她這種「和理非」,因為「最激」的人要麼在裡面,要麼已離開,「以前嗌晒交,而家得啖笑。」

李盈姿有她的堅持,不為時勢所轉移。她很反感「行禮如儀」、「坐喺度冇用」等說辭,「完全同大陸切割根本係不切實際。」她也認為 89 年和 19 年的背景類同,激化事態的是政府。「如果我係佢哋嗰個年紀,可能我都會出嚟,我理解佢哋點解咁做。」

如今她更重視「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因為其他人的文化「真係愈嚟愈同我哋唔同」。但她始終希望整個國家都有民主和自由,否則香港也難逃同一命運。

目前李盈姿的母親在澳洲由兄長照顧,她也沒有子女,自言沒有包袱。儘管受到打壓失去舊職,但她很快便找到新工,因為太多專業人士包括牙醫都已移民。

三十五年前人多勢眾時慷慨激昂易;三十五年後人跡杳然時獨守節義難。但李盈姿已經錯過了一次,不想再錯過第二次,「因為我走過,知道唔喺度好痛苦。」

當然她也會害怕,一旦身負縲紲就不知道何時出來,教會的事工最使她捨割不下。但她提醒自己上帝自有安排,隨即感到釋懷。她解釋信仰不是做啱嘅事就冇事,而是做啱嘅事就得 —— 因為「上帝會睇住。」

李盈姿的一生從沒有戲劇化的轉變,因此她對普通人充滿信心。《奇蹟列車》(One Life)是她最近最喜歡的電影,男主角竭力營救遭納粹迫害而幼失怙恃的難民,必須募集大量願意領養兒童的家庭。另一角色問他為何對普通人充滿信心,男主角答因為他就是普通人

沒有任何崇高理由,只有一刻李盈姿永遠記得。某年她「偷運」月餅和燒鵝探望母親,發現老母居然忍不住半夜悄悄起床拿月餅來食。她告訴自己絕不能再犯當年的錯,一定要留喺香港食月餅同燒鵝,餘生唯一想移民的國度只有天國。

維多利亞公園電車站。攝於 2024.06.04。

參考文獻

艾瑞克・魏納《蘇格拉底哲學特快車》

附記

訪問在李盈姿被捕前進行。拙文沒有盡錄受訪者在中國的所見所聞,即使有也只能從略,懇請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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