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上野千鶴子會明白真紀真為何會輸
「當你感覺有些人很壞的時候,最後發現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
《士兵之歌》
1.
我還年輕的時候,「金學」如日中天,《鹿鼎記》尤獲時人推崇備至,學者形容「反英雄」的韋小寶顛覆了傳統的武俠小說。
沒有話語權的我只能讀學者的解說,心底卻始終不以為然。現在回望前塵,開始說得清楚原由。吳靄儀在《誰是大英雄》形容韋小寶是「經過美化的小人」,現實裡有太多人想做韋小寶,就不會對小說的美化有好感。
從前我很少看漫畫,最近才開始看《鏈鋸人》,終於體會那個罵學校沒資格上台的 Meme,誠為知言。

2.
男主角淀治也是一個用撩陰腿的反英雄,而且他踢的對象是傳統的英雄早川秋。若果是過去的王道漫畫,早川秋是當然的主角之選,但時代變了他只能在《鏈鋸人》當綠葉。
淀治出身卑賤,他的人生第一個目標是吃有果醬的吐司;第二個目標是摸女人的波波;第三個目標是和真紀真小姐做。
但迄今為止直到連載的最新一話,淀治仍然未畢業,還是元氣滿滿的魔法師。
在《鏈鋸人》的第一部〈公安篇〉,淀治就要面對男人的最大「挑戰」。男主角和早川秋都傾慕真紀真(男人都係犯賤,只要漂亮而高竇的女人給一點甜頭,就會甘心做裙下之狗),喜歡早川秋的姬野對自己的魅力感到焦慮,她故意在早川秋面前挑逗淀治,更在在聚會後「執」喝醉的淀治回家,問他要不要做。
那一晚是男人的夢想。淀治本希望自己的初吻(和初夜)都交給真紀真,遺憾初吻已經失守,下面也即將決堤。但淀治卻在最後關頭美想起真紀真將口中珍寶珠放入他的口,給他「間接的吻」彌補遺憾。
結果未經人事的淀治居然把持得住,堅忍不拔地保住魔法師銜頭。從此淀治和姬野成為密友,約定彼此幫忙對方追心上人。
以上情節不是老生常談地說「性」與「愛」沒有關連。《鏈鋸人》的作者藤本樹早已鋪排好伏線,真紀真的解釋居然和學者上野千鶴子完全一致。
當淀治達成人生第二個目標,終於摸到女人的波波,結果卻發覺不外如是而相當失落,懷疑人生就是不斷追逐理想,即使得到也會再次感到空虛,陷入周而復始的虛妄。
真紀真出人意表地握住淀治的手,不但肆意挑逗,還給他摸自己的波波,「身教」淀治愈理解色色的對象會愈舒服。人生會體驗到無數的第一次,雖然未必盡如人意,但還是會有更好的第一次,依然值得嘗試。

3.
《始於極限》是上野千鶴子和鈴木涼美的書信對話集。鈴木涼美是前 AV 女優,也是東京大學碩士,她的論文老師的老師就是上野千鶴子。鈴木涼美當上《日經新聞》的記者後似乎招人妒忌,遭人惡意踢爆她的過去。但禍福相依,由人成全,她找到自己的路,成為獨當一面的作家。
鈴木涼美說但凡有人請教她入行的意見,她都會提醒對方一旦投身便沒法回頭,「妳們可以告別『AV 女優』這份工作,卻永遠無法告別『前 AV 女優』的身份。」她因工作而有豐富性經驗,卻難以去談真正戀愛。無論在片場還是日常,那些為了想做而接近她的男人都「蠢得無可藥救」。還有些男人會信誓旦旦說不在乎她的過去,只在乎她的內涵,但閱男無數的鈴木涼美卻看穿他們的虛偽。
上野千鶴子有感於鈴木涼美的剖白,也在回信罕有地分享性經驗,解釋「性」與「愛」的關聯。對她而言「性」與「愛」的分離可謂理所當然,但性是「死亡和重生的儀式」,性高潮則意味著「微小的死亡」:
『沒有「可以把自己交給對方」的絕對安全感,就不可能在別人體內迎來「微小的死亡」。只有確信自己一定能復活,人才能容許自己小小死去一次。』
每當上野千鶴子去問做過無數次的男女,「這輩子最美好的性體驗是什麼」,答案都是過盡千帆的老套,「與愛人心意相通,水乳交融。」
真紀真的答案和上野千鶴子一模一樣:「性」與「愛」可以分開,但至高的幸福還是「性」與「愛」的相逢。
所以真紀真的「身教」其實是教淀治別太狗公,讓他發現摸她的胸與摸其他女人完全不同,除了性之外還有他未體驗過的幸福。
但淀治也報答了真紀真,他向她現身說法何謂愛。

4.
周耀輝在《紙上染了藍》銘記他摰愛的母親,她是一個很傳統也不傳統的人。周母一直催兒子結婚;作者一直勸阿媽死心。直到某一日,「她居然叫我給她一個死心的理由。」
周耀輝明白母親其實知道,只是雙方從來沒說出口。那一日他覺得終於到了時候,結果母子相擁而哭,「忘了誰開始的」。
上野千鶴子在《始於極限》也提到自己母親,她從來搞不懂女兒幹什麼,但女兒卻得到「父母能夠給予孩子最大的禮物。」就是純粹的愛。這種無條件的愛通常只見於阿媽,或者電影裡的阿甘:我未必理解你,但我依然愛你。
上野千鶴子形容戀愛是場「鬥爭」,雙方既獻出自己的自我,也奪取對方的自我。因此我們形容愛人為「心上人」,愛就是將自己的心移植到愛人的心,從而認識自己和理解對方的過程。
『我們正是在還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時候,將磨破皮而發紅的自我暴露在他人眼前,並要求他人也這麼做,最終在這個過程中慢慢構築起「自我」。只有在戀愛的遊戲場上,我們才被允許這樣做 —— 我將踏入你的自我,也讓你成為我人生的一部分,因為我愛你。』
愛人直到分開仍會無比在意自己在對方心中的份量。因為你清楚自己心裡有對方的園地;卻不知道對方心裡有沒有自己的遺跡。所以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漠不關心,拆去舊地,不留痕跡。「正因為對情人的弱點瞭若指掌,才能比其他人更殘忍地傷害對方。」
上野千鶴子解釋戀愛讓人成長,就是明白人與人之間「存在絕對的隔閡」;無論愛得多深,「我們永遠無法完全擁有或控制他人」。所以成熟就是「提高他人在你心中的滿載吃水線」。經過戀愛這種「殊死搏鬥」,我們學會「對他人更加寬容」。

5.
真紀真的真正身份是四大惡魔(支配、戰爭、飢餓、死亡)中的「支配惡魔」。她的角色設定近乎無敵,能夠支配所有意志不及她的人與惡魔,並運用其能力(第 84 話)。她一直想打敗鏈鋸惡魔,兼擁雙方力量,如是便能實現理想:消滅其餘三大惡魔,令世界再沒有戰爭、飢餓、死亡。
可是淀治救起遭受圍攻而負傷逃脫的鏈鋸惡魔(波奇塔),後來輪到淀治遇難,鏈鋸惡魔成為讓淀治活下去的心臟。真紀真想得到鏈鋸惡魔但終究落空,結果獲得力量的人卻是玩世不恭的狗公。
因為真紀真只能通過恐懼來支配對方,從而獲得力量。她無法通過平等的愛讓彼此擁有對方。她也喜歡人類,但就像人喜歡狗,將淀治當作狗般玩弄。
表面上淀治雖然是狗公,實際上淀治的確是狗公。但狗也懂得什麼是愛。
淀治與真紀真都情不自禁因同一齣電影動容(第 39 話)。藤本樹沒有點破,只是畫下劇終相擁一幕,但動漫迷依然挖出是 1959 年的蘇聯電影《士兵之歌》。
男主角在二戰從軍,在戰場奇跡地幹掉兩架坦克,將軍特許主角回家省親,他在歸家途中遇上傾慕的女神。本來假期容讓男主角留宿在家,但因歸途歷盡波折而耗盡餘暇,未入家門便要立即折返。母親收到鄉里報訊,跑過長長麥田,甫見兒子便要相擁吻別。
臨別前母親對兒子說:我等不到你父親,但一定要等到你回來。電影道出兩人都從未擁有的心底渴望,就是純粹的愛。


自幼受盡同類欺凌的淀治,從不覺得他天生要和人類同一陣線,當師傅問他站在人類抑或惡魔那邊,他立即答「照顧我的那一邊」(第 29 話)。就算所有陰謀都是由支配惡魔幕後操控,但淀治的愛依然如故。
漫畫描述淀治看出真紀真的「破綻」,她只祟拜鏈鋸惡魔;卻對淀治毫不在乎,因而百密一疏被他偷襲成功(第 97 話)。主流的解讀多循此說,但 Bug 相當嚴重。真紀真不是首次遭遇暗算(第 22 話,第 90 話),即使負傷依然有餘裕還撃,而非落入爛片俗套,浪費時間問淀治怎樣做到。
其實是真紀真成全淀治,讓他打敗自己。
首先真紀真的支配能力從來死活不論(第 76 話)。即使早川秋已死,真紀真仍能運用他生前契約的「未來惡魔」,擁有預視未來的能力。她不但能預見偷襲,甚至大有可能早知自己會死。
而且在最後一場決戰(第 94 話),其實淀治早已經輸,全賴真紀真讓賽,用自己的血讓他復活,再給他一次肉搏的機會。
《士兵之歌》已經悄悄改變雙方生命,不再是惡魔支配狗公的關係。從未感受過家庭溫暖的淀治不清楚什麼是愛,但他嘗試去愛以彌補遺憾,第一個對象是波奇塔,第二個對象是真紀真。去愛或會受傷,但不會失去,因為純粹的愛不求回報。
一直孤獨的真紀真渴望純粹的愛卻遍尋不得,但從「被愛」的過程中,她發現原來被她利用的狗公也可以一往而深:我未必理解你,但我依然愛你。真紀真從而覺悟真愛無法與支配共容,「我們永遠無法完全擁有或控制他人」。
若果要成全更美好的世界,首先要消滅的惡魔就是支配。真紀真就是懷抱這般愛意接受死去,其實是漫畫版的「周處除三害」。她是心甘情願死於淀治之「口」(第 84 話,第 97 話),因為淀治和鏈鋸惡魔再無二分,他就是她所愛的鏈鋸人。
失戀的淀治以為真紀真輕視自己,因此才能偷襲成功,但投胎轉世的支配惡魔立即推翻他的想法(第 97 話),她的舉手投足都帶著淀治的痕跡;她的心裡永遠埋著彼此的回憶。
上野千鶴子在《始於極限》告訴鈴木涼美:『能使妳充盈、教會妳認識自己的,是「愛」而非「被愛」』。

參考文獻
藤本樹《鏈鋸人》
周耀輝《紙上染了藍》
格里戈里・丘赫萊伊《士兵之歌》
上野千鶴子、鈴木涼美《始於極限》
阿樹漫漫談〈深度解析:淀治真紀真約會,那部把他們看哭的蘇聯電影找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