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語有云「平生不識陳小姐，便稱貓奴也枉然」，其實有一半顧客是為了吸貓而去森記書店。
店裡最肥的貓叫「電兔」，據說牠小時候就像金霸王電芯廣告裡的兔仔，但因為牠長大後的身形而多咗一個花名叫「死肥仔」。我總是充滿疑惑看着牠，為什麼森記所有貓都吃同一款貓糧，卻只有牠成就到這個份量。相熟的顧客會將牠的肚當鼓拍，真的可以啪啪有聲。
可惜我與死肥仔的感情因誤會而出現危機。源於某日我在書堆之間，死肥仔想將我當作跳箱，先跳到我膊頭再跳往另一書堆。但牠對自己的體重欠缺自知之明，落點與目標有太大距離，只是跳到我的背脊便仆街落地。
可是死肥仔不怪自己身形，反而怪我害牠失手。從此死肥仔將受創的記憶與我劃上等號，每見到我走近便逃亡，躲在由字典堆成的書山裡，無論我怎樣曉以大義牠始終搞不清楚原由。
後來我漸漸明白，儘管死肥仔是森記裡樣子最臭串的貓，但牠身如技安心似大雄，我從未見過牠與其他貓吵架，只見過其他貓欺負牠。原來貓和人都一樣，身形會成為被欺凌的原由，所以死肥仔很怕醜。
我一直苦思如何讓死肥仔放下創傷，曾經試過甫入書店就向牠大叫示愛：「死肥仔我愛您！」不意店裡角落還有其他客人。放學後不時有學生來吸貓，這回是一對手拖手的中學生。我看着兩人背影，自言自語說初戀都不會有結果。
這時候身後突然出現一把聲音，「你好似從未有戀愛經驗。」我回頭走了書店一圈，除了我沒有別人。我盯着死肥仔，死肥仔也盯着我，牠終於開腔，「女生就快移民，男生想送一份禮物。」
我還未反問「關我咩事」，死肥仔就答我：「上天聽到你但凡見到男仔有女朋友，內心都會叫佢哋去死，所以派我嚟懲罰你。」懲罰就是一生都撸不到死肥仔。
我開始用膜拜的語氣問怎樣才可以贖罪，死肥仔叫我幫男生找一份禮物，讓女生一生都會記得。我說不如就揀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的《無關個人》（Nothing Personal）。
2.
十二年後女生回到香港，男生已成為中佬接手森記。沒有任何疑惑，雙方都立即認出對方。女士開口就問死肥仔呢？中佬微笑說牠早就走了。
女士告訴中佬在美國的生活，她在芝加哥大學唸博士，導師是洛琳・達斯頓（Lorraine Daston），論文題目是離散的思想史。她問中佬還有沒有可能搵到周蕾《寫在家國以外》，中佬高興地說有有有，轉身離開一會兒便拿出來。
女士有點詫異，問要幾錢，中佬隨口說一百蚊。其實這本牛津大學出版社 1997 年的初版千金難求，本來藏在書倉不會賣的。
女士接受中佬的心意，問他還記不記得那個會向貓示愛的癲佬。中佬笑問是不是那個會裝出卡通片壞人聲線，一邊擼貓一邊說「你喊啦，你喊啦，你點喊都冇用架喇！」接着再發出誇張奸笑聲的黐線佬。
女士連連說是，中佬解釋黐線佬走得比死肥仔更早，患癌，最後一段日子還不時過來擼貓。他常常說死肥仔是天使。真正的天使不是我們想像的樣子，最重要的事都看不見。
女士一片默然，中佬也一片怯懦。女士再閒話家常幾句說要告辭，中佬送她到門口，女士突然轉身，告訴中佬其實她生了幾顆腫瘤，割了，但還未清楚有沒有擴散，醫生建議檢驗結果出來前回一回家。
女士說：「佢就差冇講『最後一面』。」突然之間《無關個人》的篇章就像拍打中佬的陣陣海浪，「黑暗之所以存在，是因為要在黑暗裡發現光。」他竭力按捺住衝到口邊的話，「我賣了森記，我陪您去芝加哥。」
可是鮑德溫的散文就像交響樂在中佬腦內迴盪，「我知道一個人想過幾多次要重頭來過；也知道一個人想過幾多次人不可能重頭來過。」中佬沒有妻兒，但他還有森記和一屋貓要養。
女士和中佬對望，相信對方都想起文章同一段落，「我們準備用雙手推倒高山；用家裡的匙羹舀乾海洋。」
中佬想起黐線佬臨走前說過一番話，他應該不會介意版權。「香港人拍唔到日本同韓國嗰啲催淚片，即使有絕症嘅情節，最後嘅結局始終會大團圓。您要記住，您永遠係香港人。」
女士破涕為笑，「無論結果係點我都會返嚟話您知。」最後她補上一句，「我永遠記得死肥仔喺度嘅日子。」
中佬瞄一瞄自己肚腩，「我都係。」他想起黐線佬最後一次來到森記，死肥仔主動在書堆上蹭他的肚子。幾日前在坑渠救起的小貓還沒有名字，不如就叫牠「小肥仔」。雖然牠一點也不肥，但她一定會喜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