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更小的使命要完成
1.
1.8 早晨我去到終審法院,人龍已經很長,都是來旁聽鄒幸彤以被告的身份選擇自辯,直接與終審庭法官辯論。在我身後是一位太太,我一直誤會她只是同情被告的旁聽者,直到邵家臻的安息禮,我才知道她是在囚者家屬。
隨後我遇到一位基督徒朋友,他說想探邵家臻,我厚顏無恥地問若果成行能否隨行。那時我還不清楚何謂「舒緩治療」,只是按常情思忖患癌的最後日子起碼一年半載。但回家上網看到愈多討論,愈看愈不對路,「一年半載」的想像縮短至數日之間,立即發訊說不能佔去邵的寶貴時間,朋友深以為然而作罷。
1.9 夜晚我寫好旁聽的記錄,當晚凌晨收到消息邵家臻走了。若果他身體還好,我本應在終審法院和他打招呼。我還欠他一句道歉,錯過了就永遠沒有機會,我上不到天堂見他。
過去的點滴匯聚成海浪紛至沓來,我突然想起(似乎)毫不相干的事,恐怕將近十年未買過六合彩,因為我清楚自己不會中。
無論你有什麼信仰,心底裡都會有股潛意識提醒我們:人生得到的好處有限,不能奢望太多,否則會有報應。倘若上天讓你中了六合彩,你就沒有資格在其他方面再有奢求。我不清楚所有中過彩票的人後來怎樣,據聞有人好運到連中兩次,但從未聞說中彩票者往後人生會有更大成就。
我不肯去買六合彩,不是因為我不貪錢。心底裡其實是擔心萬一中了,將來有人記起我時,我的一生只有「中過六合彩」值得人記住。到頭來我既無望中六合彩,人生也沒有任何事值得人記住。
心理學家形容這就是「自我實現預言」。結果由於我們的「信念」而「顯化」,中獎者礙於心理枷鎖而難言其他成就;而我則注定與橫財無緣。
2.
邵家臻在生時一再提到嚴寄鎬的著作《痛苦可以分享嗎?》。作者認真從事個案研究,批判訴諸內心並不足夠。「自我實現」或可讓人積極,但人無法僅憑「信念」消弭痛苦,否則只會淪為自欺。作者認為「痛苦本身只能哭泣」,世上沒有廉價的救贖。但痛苦背後一定有意義,找到意義不等於不再痛苦,而是弗蘭克說的「如何受苦」。
書中的勝宇一度罹患白血病,他在醫院發現人生有新的目標,「如果可以出院,他想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喝巧克力牛奶。」勝宇說他過去的追求就是「自我實現」,卻從未認真思考究竟想去實現什麼,可是痛苦讓他認識自己更多。
嚴寄鎬援引鄂蘭《人的條件》,指出人的多元性/複數性(plurality)如同悖論。「每個人的誕生都為世界帶來獨一無二」,沒有任何人與過去、現在、未來的人完全相同。
如是任何人都沒有資格理解別人。然而「多元性/複數性」弔詭地反映人的境況(Human Condition):人的共通點就是每個人都同樣獨特,並且需要共同生活。鄂蘭解釋拉丁文的「活着」意謂「在人們中間」,懂日文和韓文會更易明白,因為兩國都將「人類」寫作「人間」。
當我們願意承認每個人都完全不同,都因為各自的創傷承受無法言喻的痛苦,反而能夠開啟理解之門。
3.
在邵家臻的安息禮,社工曾醒祥甫開口便提醒大家,他的太太早就預告他發言五分鐘會「喊足四分鐘」。
邵家臻先辭去立法會議員,再失去浸會大學的教席,後來石牆花又宣布解散,曾醒祥開始找新工作,有人(出於善意)提醒他要「執 CV」,不宜提到他為過邵家臻工作;也不宜用到邵家臻的推薦信。
曾醒祥憶述邵家臻得悉時不斷喊,他覆述時也不斷喊。邵並非傷感自己被打壓,而是傷感自己「連累同事」,「佢諗我哋多過自己」。
曾醒祥形容邵家臻的病是「工殤」,2014 年以來邵家臻承受很多無法言喻的委屈,形同將腫瘤「吞落肚」。他認為邵家臻的離世「唔係一般生老病死」,而是在「不能言說嘅時代」受盡逼迫而提早離開。但邵「從未退縮過」,他選擇了「與香港同生同死」。
曾醒祥盡了最大努力避免太太的預言成真,他喊的時間大概只佔發言一半,「眼淚係大家最大嘅共同語言。」
4.
在邵家臻的紀念冊《I am losing weight, not faith》,中大崇基神學院的龔立人教授提到非洲的傳統理念烏班圖(Ubuntu)。曼德拉說「烏班圖」就是在問:「你讓自己過得更好,是不是為了讓身邊的人也過得更好呢?」
「烏班圖」的大意就是「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他人」(A person is a person through other people),「我在」皆因「我們同在」。
「烏班圖」與「人的境況」互相呼應,人活在世上都有賴別人成全自己。大家都不插隊,我們才能登上交通工具;大家都不亂拋垃圾,我們才能共享衛生環境;大家都承認對方是平等的人,我們才能擁有同樣權利。我們一生都有賴別人也許微不足道卻又不可或缺的協助,才能實現自己的生命。
儘管痛苦只有自己明白,但帶來痛苦的處境是人人都能掌握。弗蘭克說當處境不限於個人,還見諸社會並貫穿歷史,得出的意義就屬於人的境況(人間)。意義可謂人性的「結晶」,「原先只是獨特的意義變成普世的價值。」
5.
嚴寄鎬形容以上過渡就是從「痛苦」轉化為「苦難」;援用韓江的話就是「連結逝去的記憶與活着的當下。」所以我在安息禮見到其他在囚者家屬,痛苦不再由一個人承受,而能在人間獲分擔。
我們注定不會中六合彩,因為有更小的使命要完成。請讀者不要誤會,雖然我經常寫錯別字,但這一次沒有寫錯,不是更大而是更小的使命。
人性都趨吉避凶,活得快樂一定更好,但無奈人生有些意義經歷過痛苦才知道。快樂的人以為自己理解得到,但只有通過痛苦才能理解無法言喻的痛苦。因為每個人都完全不同,唯有痛苦讓人謙卑,才能低頭拾起人性的鑰匙,可以開啟別人的心扉。
2014 年我還很幼稚,以為只是一時受挫折,但內心仍在想像大概五六十歲便會見到那天。2019 年後我開始省悟,原來我們有生之年都未必可以相見。
小時候我第一次讀到「生當銜環,死當結草」的典故,兩眼情不自禁地迷糊,發覺有些事情可以跨過生死的維度。後來我明白那些事情就是意義,現在我的雙眼依然迷糊。
我們注定不會中六合彩,為了連結過去與現在受苦的心靈,我們的生命有更小的使命要完成。當我們明白因什麼意義而活,最後也願意因同一使命而死。

參考文獻
龔立人〈讀書真有這麼好嗎?〉,《I am losing weight, not faith》
王穎芝〈顯化吧!所有願望都得以實現?《劍橋字典》2024 年度代表字「manifest」〉,轉角國際
Victoria Kim, “A Nobel Laureate Who Mines Her Country’s Nightmares, and Her Own”, The New York Times
米洛斯拉夫・沃弗、馬修・克羅斯蒙、萊恩・麥克安納利林茨《耶魯大學的人生思辨課》(Life Worth Living)

後記
拙文提及的在囚者家屬、基督徒朋友、曾醒祥先生的安息禮悼辭,皆已獲同意引述。感銘於心,銜環結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