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接受強姦犯說「原諒」受害者嗎?

黃秋生在《不赦之罪》演出〈約伯記〉

1. 奉獻自己救贖罪人

《不赦之罪》最好的影評來自黃秋生。我不認為是主角對作品的溢美之辭,而是他對演出有深刻體會。

黃秋生飾演的梁牧師一直捨己奉神,接納強姦他女兒的陳梓樂(歐鎮灝飾)。直到陳梓樂喜獲赦免,情不自禁披露梁恩晴(陳書昕飾)另一面,更自言終於可「原諒」受害者,一切都因這番話而急轉直下。

從此梁牧師無法再當完美的牧者,更在浸禮揭發陳梓樂的罪行並試圖淹死他。梁師母(蘇玉華飾)本因女兒自殺,與丈夫失和並且離教。但見丈夫流露真我,她立即緊緊抱住對方,卻不純然為阻止他復仇。那是電影最感人一幕,太太終於理解丈夫是在犧牲自己拯救罪人

沙田道風山

2. 有 Bugs 但毋須深究

由於香港有保護少年犯的種種規範,可以理解梁牧師與師母最初不知道陳梓樂是誰,可是陳梓樂不知道梁恩晴已經自殺就甚為困難。因為監獄是相當八卦的地方,更何況受害者自殺的背後是因姦成孕。媒體一定大做文章;網民一定起底公審(想想張潤衡)。一名強姦犯搞到一屍兩命,必令陳梓樂在出獄前後都受盡針對,從而讓他知悉內情。電影需要更多鋪墊,才能說服觀眾為何陳一度不明就裡。

然而觀眾對電影的疑惑卻未必是 Bugs,包括新教對墜胎的立場,還有揹十字架的苦行。儘管新教不若天主教明確反對墮胎,但很多教會都對墮胎極為保留。而且不少新教徒都重視禮儀及傳統,因而有各類朝聖和修行。放諸香港的環境揹十字架必屬誇張,不過放諸基督教的背景又未至失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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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男女之別是較大遺憾

電影採用直白的方式描述陳梓樂,在教會救下因未婚懷孕而尋死的女生,反映他沒有城府且真心贖罪。觀眾對男方的誠意不用抱有疑問,因此對男方的遭際很易給予同情。

然而電影採用留白的方式描述梁恩晴,對不同人呈現出不同面貌。她是父母眼中的乖女;但在陳梓樂眼裡則玩弄感情參與欺凌,援用時下用語即所謂「心機女」

電影愈含蓄便愈深刻,點到即止才能意在言外,不予道破才有空間思索。可是問題來了:為何電影不對男女雙方都採用深刻的多重視角?回望莊梅岩的名劇《法吻》《聖荷西謀殺案》,究竟劇中男女誰是誰非,她都一以貫之不落兩邊,留下解讀的空間和想像的餘地。

我理解電影用心良苦。由於強姦犯難獲同情,為了讓觀眾有反思機會,電影決定仔細交代男方的犯罪動機,就是通過梁恩晴的「反轉」來解釋。綜觀動漫的「黑化」角色,皆可充滿悲情和魅力,猶勝正派主角。可是問題來了:為何最初樂於助人的梁恩晴會「玩殘」男方令他「社死」?

電影選擇從略交代女方的驟變動機,難以尋覓可供解讀的線索,後來參考訪問才明白牽涉牧師子女的反叛問題。若果電影提供更多細節,讓觀眾理解女方參與欺凌的原委,雙方的對錯會更加立體。

我想坦白我領教過「心機女」也見識過「心機男」,人生令我明白人性是「彎曲的木頭」(Crooked Timber),適用於所有人包括自己。加害者和受害者難以截然二分,每個人都自視為受害者;卻是別人眼中的加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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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黃秋生演出〈約伯記〉

電影開首已埋下伏筆,形容梁牧師是教會的約伯,預示他將遭逢約伯的考驗。

〈約伯記〉的緣起有點黑色幽默。上帝盛讚約伯「地上再沒有人像他完全正直」(伯 1:8),撤旦便說約伯的壞話,謂他享盡榮華富貴才會持守信仰,倘若失去眷顧便會離棄上帝。

於是上帝便收回一切,約伯不但盡失家財,而且子女相繼喪命,從此華蓋纏身,貧病交迫,但他的信仰始終堅定。約伯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無辜受罪只是因為撤旦打小報告!當然從宗教的角度而言,上帝早就知曉一切,撤旦只是上帝考驗約伯的工具。

後來有三個朋友探望約伯,認定他咎由自取才招致天罰,規勸他自承有罪並接受命運。然而約伯並不服氣,更勇敢發出天問

「我有什麼氣力使我等候?我有什麼結局使我忍耐? 」(伯 6:11);「為何以我當你的箭靶子,使我厭棄自己的性命?」(伯 7:20);「我願與神理論。 」(13:3);「讓我說話,無論如何我都承當。」(伯 13:13);「我已陳明我的案,知道自己有義。 」(伯 13:18);「我的罪孽和罪過有多少呢?求你叫我知道我的過犯與罪愆。」(伯 13:23);「我持定我的義,必不放鬆。」(伯 27:6)

接着有年輕人(以利戶)指責約伯「自以為義,不以神為義。」(伯 32:2)上帝隨即現身,質問約伯之餘也批評他三個朋友。約伯說出傳世名言「我從前風聞有你,現在親眼看見你。 」(約 42:5)並決定在「塵土和爐灰中懊悔。」(約 42:6)

也許上帝對約伯的遭遇多少有點不好意思,最後衪既往不究,讓約伯苦盡甘來。通觀〈約伯記〉的思辨,約伯和以利戶都有道理。基督教向受詬病的原因之一就是要徹底服從教義,然而〈約伯記〉的微言大義卻似乎有不同啟示。

環顧舊約《聖經》最偉大的人,約伯必屬三甲之內,但首數一定是阿伯拉罕。當上帝(一度)要求他獻出兒子,阿伯拉罕沒有一秒遲疑。但當上帝透露要毀滅惡貫滿盈的所多瑪蛾摩拉,阿伯拉罕卻不斷囉嗦求情,央求到上帝答應只要城內還有十位義人就不滅城(創 18)

約伯與阿伯拉罕的生平似乎在暗示,人類無法盡明上帝旨意,必須謙卑接受上帝安排(包括苦難)。然而當人對信仰有虔誠的信心,依然可向上帝提出申訴和請求。神沒有預先註定人的命運,讓人有自由參與歷史並改變結局,正是世界有善有惡有苦有樂的原由。

梁牧師在浸禮的吶喊正是約伯的天問。他不得不離開教會,但信仰始終不變,就是一個好人。阿伯拉罕的故事有不同版本傳世,傳說全靠世上還有三十六位義人(36 righteous people),才使上帝不願毀滅世界,可是義人從不知道他們拯救了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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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又到鄂蘭姨姨(蘇玉華)出場的時候

據悉是蘇玉華要求加戲,才會造就梁師母與陳梓樂的對手戲。我一直猜想蘇玉華是否參考過鄂蘭才有此演繹,她在電影的模樣也恍若中年的鄂蘭。

電影中梁師母對陳梓樂的態度,在在是鄂蘭對寬恕的態度。人無法取消過去,寬恕的對象只能是人而非其所為(what was done is forgiven for the sake of who did it.)。加害者和受害者都能通過寬恕從過去得到解脫,避免輾轉報復的惡性循環,但前提必須是加害者承認罪行。

馬丁路德金的講道正彰顯鄂蘭的精神:「寬恕並不意味忽視人的過犯,或是給惡行另貼一個錯誤標籤,而是意味惡行不再成為人與人之間關係的障礙。」(Forgiveness does not mean ignoring what has been done or putting a false label on an evil act. It means, rather, that the evil act no longer remains as a barrier to the relationship.)

Source: Monoskop

5. 結語:原諒我將電影「政治化」

我躊躇良久才完成結語,因為有說「借題發揮」會連累別人,但我認為將電影的思考應對現實,才對得起電影的用心。

《不赦之罪》與《我生如是繼續》(I’m Still Here)在戲院同時上映,內容也可互相啟迪。假如殺害男主角(Rubens Paiva)的軍人終於被捕,他們定會為罪行找到解釋(我們只是奉命行事);也有可能像陳梓樂般認罪。若果你是受害者的家人,你會原諒他們嗎?

沙田道風山

參考文獻

葉禮廷《生命是一場尋求慰藉的旅程》

漢娜・鄂蘭《人的境況》(參考王寅麗譯本)

伊莉莎白・揚・布魯爾《阿倫特為什麼重要》(參考王寅麗譯本)

周曉暉牧師〈塵土求告〉(北角宣道會 2025.03.16 主日第三堂崇拜講道)

Monty Bennett, “I Left My Church—And Found Christianity”, The Atlantic

最後特別感謝 Richard HoWing的後感儲存罐,他們重刷電影多次,因而與聞多次映後談,全賴兩位分享我才更加理解編劇和導演的思考。

為了表示拙文的誠意,我特地去沙田道風山拍攝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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