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倫斯基不是偉人,但他沒有辜負死去的人。

1. 法國記者揭難堪過去
1.1
長年跟進烏克蘭的法國記者為澤倫斯基寫下一本精彩傳記,揭露他不少「黑歷史」。
澤倫斯基的同事踢爆他對 2014 年的「廣場革命」(Euromaidan)表現冷淡,刻意保持距離,「勝利球迷」是在勝負已定後才靠攏祖國。
原因簡單不過,澤倫斯基在俄國電視台出道。前蘇聯留下一個跨國的俄語娛樂圈,是他最賺錢的市場。
1.2
澤倫斯基的母語是俄文。1978 年他在烏克蘭東南部的 Kryvyi Rih 出生,那裡是前蘇聯時代為計劃經濟服務的工業區(非常靠近戰場),所以他的俄語長年比烏克蘭語好。
他在 2015 年製作的《人民公僕》仍然說俄語,直到 2018 年推出的喜劇 Я, Ты, Он, Она(Me. You. He. She)獲政府贊助,條件是必須講烏克蘭語。最後電影用拍俄語攝,事後靠配音過關,但還是打破了烏克蘭國產片的票房記錄。
由於他的烏克蘭語備受嘲諷,2019 年他聘請老師作一對一補習,不過時時走堂。
1.3
戰前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多不喜歡澤倫斯基。因為《人民公僕》要討好整個俄語市場,劇情故意沒點明年份,避開 2014 年俄羅斯入侵克里米亞等現實,還有其他作品的笑料不尊重國家。他們質疑澤倫斯基只是「親俄小丑」,立場模糊亦不可靠。
1.4
澤倫斯基自 2019 年的總統大選開始接受國際媒體訪問,當時外媒對他的觀感不好,面對提問他很容易語塞支吾,顯然是一張白紙,素人的實力往往不如光環。
1.5
《人民公僕》的金主是烏克蘭的著名寡頭 Ihor Kolomoyskyi。儘管澤倫斯基當選後和他割席,承諾會結束貪腐沉痾,但自己也被揭發涉嫌逃稅。
1.6
《人民公僕》的男主角以 67% 的得票率獲勝;澤倫斯基更以 73% 的得票率當選總統。也許編劇顧忌劇情不能太離譜,但現實就是比劇情更離譜。
澤倫斯基上任後差點被現實壓垮,戰前民望已跌至 38%。沒人想到會有更離譜的大逆轉等待他,再次證明現實比虛構更魔幻。

2. 異數顛覆歷史
2.1
2019 年 12 月澤倫斯基到巴黎會晤普京,既是兩人首次見面,也幾可肯定是最後一次。記者曾問普京對澤倫斯基的看法,普京答:「他在自己的領域是很出色的專家,是名優秀的演員。」現場隨即爆出笑聲。綿裡藏針的話顯然經過計算,料到大家會笑出來。
澤倫斯基一直難以擺脫「小丑」的陰影,無數人都看不起演員從政。畢竟列根是嚴肅的演員,但澤倫斯基是曾當眾表演除褲,假裝用 JJ 彈鋼琴的諧星!
周星馳能夠做總統嗎?現實不是拍戲。現在回望端倪,可以推想普京敢於侵略,一大原因是他和很多人都一樣輕蔑澤倫斯基。
2.2
奧巴馬執政時由副手拜登負責烏克蘭事務,他的兒子也在烏克蘭石油公司擔任董事,遙領厚薪,有以權謀私之嫌,烏克蘭檢察部曾經調查但不了了之。
當時澤倫斯基還未投身政壇領教權術,但當選之後便要應付特朗普(Donald Trump)。後者為了鬥垮拜登,打電話給澤倫斯基要求重新調查,因此一度遭國會彈劾,也令澤倫斯基捲入美國政爭。
面對特朗普請托,看在標槍飛彈份上的澤倫斯基選擇敷衍和擦鞋,令他和民主黨的關係陷入尷尬。戰前拜登政府一再公開情報,警告俄國即將啟釁。但澤倫斯基好整以暇,還批評美國太過高調,冀為局勢降溫。
2022 年 2 月 23 日夜晚澤倫斯基特地用俄語呼籲和平,未幾普京便在 2 月 24 日的清晨宣戰。
2.3
然而在最後一次呼籲和平的演說,澤倫斯基反戰卻不懼戰。他交代已盡最後努力致電普京,對方不理不睬。此際他已深知無可挽回:「我們會保衛自己 ⋯⋯ 你們將會看到我們的臉。不是我們的背,而是我們的臉。」
2 月 24 日俄軍兵分三路入侵。美國向澤倫斯基透露他是俄國特種部隊的頭號暗殺目標,可以協助他離國。澤倫斯基的答覆對得起人民,也拯救了自己:「我需要彈藥,而不是的士(逃亡)。」
2 月 24 日夜晚他公開批評西方,提及自己問到歐洲各國,烏克蘭能否加入北約,沒有領導人敢給他答案。傳記補充他在視像會議還說了一句話:「可能是各位最後一次看到我還活着。」
俄國繼續散播「小丑」已在美帝安排下流亡。2 月 25 日夜晚澤倫斯基與內閣步出總統府自拍闢謠。歷史再次逆轉,一個新的時代開始。
我們習慣活在一個已經「注定」的世界,太過講究「資格」才能追夢。但改變的先決條件,就是願意去試。改變是靠千千萬萬烏克蘭人的血與淚,填平歷史的溝壑換回來。澤倫斯基不是偉人,但他沒有辜負死去的人。

3. 我們都說俄文,但我們是烏克蘭人
3.1
寫下 Red Famine 的記者安愛波邦(Anne Applebaum)與烏克蘭記者 Nataliya Gumenyuk 合力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發表一篇報道,揭發俄軍在佔領區虜虐烏克蘭人,俄軍戲稱電刑為「打電話給普京」。
但報道的重心是俄軍的意識形態無法面對事實。他們自以為在收復俄國土地,聲稱俄語人口遭歧視,告訴俘虜他們已得「自由」。於是講俄語的民選市長向俄軍解釋,從沒有烏克蘭人因為說俄語而受到傷害。
俄軍沒任何反應,他們不明白為何俘虜的俄文比他們好。
其中一名俘虜 Dmytro Vasyliev 是市鎮的議會秘書,在莫斯科出世,他發覺自己的俄語比審問他的俄軍更字正腔圓,文法更準。
俄軍無法理解眼前的「俄國同胞」。Dmytro Vasyliev 憶述:「我說如果我變節,我怎有面目再見我兒子和同事?他們就是不明白。」
3.2
浦洛基(Serhii Plokhy)有清楚的答案。烏克蘭約有 17% 人口屬俄羅斯裔,但當中只有 5% 自認為俄羅斯人,其餘的俄羅斯裔有着混合的身份認同(既是烏克蘭人,也是俄羅斯人)。
1991 年烏克蘭發起公投脫離蘇聯,全國各地包括東部、南部及克里米亞,支持率悉數過半,整體共有 58% 的烏克蘭俄裔贊成脫蘇(不會像俄國的假公投有 97% 支持率)。
在 2019 年總統大選,現成戰場的頓內次克(Donetsk)和盧漢斯克(Luhansk)都是澤倫斯基的票倉,89% 的選票都投給這位在東南部長大的同鄉。
俄國依然乞靈於同質化的歸屬(語言、信仰、血緣)來建構民族,落入以「族裔民族主義」之心度「公民民族主義」之腹。

4. 烏俄早已分道
4.1
在烏克蘭的開端「基輔羅斯」,王位採用「兄終弟及」的橫向繼承制。為了緩和兄弟䦧牆,眾兄弟都獲分一處領地,基輔漸漸與其他羅斯地區互不統屬。
1240 年蒙古西征,基輔被屠城,羅斯各地王公都向蒙古屈服。但統治基輔的王公很早便另謀出路:尋求西方支持,抵禦蒙古外侮。當年要爭取西方支持,即是要爭取天主教支持。從此烏克蘭與西方匯流,衍生出三大教派:東正教、天主教、揉合東正教與天主教的聯合教會(希臘天主教)。
當烏克蘭逐漸併入波蘭及立陶宛,並在 1362 年擊敗金帳汗國;莫斯科大公則遲至 1476 年才擺脫金帳汗國的「韃靼之軛」,標誌歷史的分道一去不回。
4.2
波蘭與立陶宛的聯合一度遏止俄國擴張,但帝俄還是逐步侵略並且三分波蘭。官方美其名為「重新統一」,實質卻從三方面迫害烏克蘭:
A. 政治
烏克蘭的哥薩克人向有自行選舉首領(Hetman)的傳統,但遭帝俄廢除,改為派俄羅斯人做總督。
B. 宗教
強迫早已信奉聯合教會(希臘天主教)的信徒「回歸」東正教。
C. 語言
審查烏克蘭文的出版;限制烏克蘭語的使用。
以上三種對殖民地的壓迫,雖然會隨時局時鬆時緊,但無分帝俄還是蘇聯依然類同。看似弔詭但實屬一丘之貉,分別不過是 B 變成無神論,而且殺的人更加多。
4.3
蘇聯不僅在「大清洗」年代拘捕 27 萬烏克蘭人,同時沒收烏克蘭人的農地,強迫他們加入集體農場,遭遇強大反抗,史太林從嚴鎮壓,報復地超額徵糧,1932 – 1933 年起碼有 300 萬烏克蘭人死於大饑荒(拙文採用保守統計)。
帝俄崩潰後烏克蘭一度成功立國,但旋遭紅軍所滅,國祚僅止四年。不少烏克蘭人在絕望中指望德國攻打蘇聯,便可趁機復國。
因此二戰前後約有 10 萬烏克蘭人加入親納粹的 OUN 支派 UPA,但事實上還有 700 萬人加入蘇聯紅軍,沒錯是 700 萬。戰時烏克蘭位於德蘇拉鋸的前線,拙於軍備的蘇聯用人海戰術補救,一而再剝削烏克蘭人。
面對俄國的「納粹」指控,澤倫斯基的回應很簡單:他的祖父兩度獲頒紅星勛章(Order of the Red Star),他的曾祖父和三個曾叔父都死在納粹手上。

5. 烏克蘭國歌
5.1
安愛波邦提醒大家不宜太過追捧戈爾巴喬夫,蘇聯解體前他依然嘗試鎮壓,生前亦一再表態支持普京入侵克里米亞。
浦洛基也有別開生面的解讀,他形容俄國侵略只是一場推遲的戰爭,本來會在蘇聯解體時發生,俄國從不甘心失去帝國版圖。
5.2
民族國家渴望「收復」前朝的帝國領土,其實是一種「帝國民族主義」(Imperial nationalism)。普京所謂「三位一體」的「大民族」是以帝俄版圖為單位,為了核心族群(Core ethnie)來建構,藉此合理化征服、殖民、同化少數族群,建立同質的民族國家。
安東尼・史密斯(Anthony D. Smith)解釋當官方的「帝國民族主義」推動同質化壓迫,本來被動的少數族群會轉變為積極的共同體,也即是「歷史主體」。
5.3
2021 年 8 月 24 日是烏克蘭立國三十周年,澤倫斯基發表演說:「我們不再出讓任何一塊歷史的石頭;不會接受任何一頁歷史被佔去;我們的作家、科學家、運動員、打敗納粹的英雄不容被竊據。」
「為何我們如此不同,來自東方和西方;講烏克蘭語和講俄羅斯語,卻能夠成為一家人。」
「因為烏克蘭團結了我們。我們都對它說:『您是我的唯一!』」
5.4
烏克蘭國歌的第一句 “Ще не вмерла Україна”,中文版多譯為「烏克蘭仍在人間」,在「信達雅」中側重於「雅」。但浦洛基的翻譯更傾向於「信」:“Ukraine has not yet perished”。
採用直譯會有更大的感染力:「烏克蘭尚未滅亡。」

參考文獻
(烏克蘭與俄羅斯的歷史分道:p.105 – p.121;烏克蘭大饑荒的原委:p.342 – p.348;烏克蘭精英被蘇聯清洗:p.323, p.345, p.349 – p.350;烏克蘭加入納粹與紅軍的人數對比:p.378 – p.379;烏克蘭脫蘇公投的投票率:p.426;烏克蘭俄裔的人口比例與身份認同:p.473。)
(兩本書有不同視角,此書細說不滿「俄羅斯沙文主義」的列寧怎樣被史太林氣死。儘管繼任的克魯曉夫在烏克蘭出生,也選擇地批判史太林,但他掌權後還是厲行俄羅斯化及迫害宗教。)
Régis Genté, Stéphane Siohan《澤倫斯基:我需要彈藥,而不是逃跑》
(拙文最重要的「抄考」來源,無法一一備載頁數,懇請見諒。這本書除了法文原著和意大利文譯本,便只有台灣中譯本,非常佩服台灣出版社的眼光。)
(精彩絕倫的報道。儘管受訪者受盡慘痛虐待,但審問過程充滿莫名其妙的黑色幽默。俄軍既不相信烏克蘭人有自主的身份認同,也不相信有自發的公民社會,誓要迫供問出背後是有美帝金援。)
Vladimir Putin, “On the Historical Unity of Russians and Ukrainians”, Wikisource
Franklin Foer, “A Prayer for Volodymyr Zelensky”, The Atlantic

附記
上圖就是 2018 年澤倫斯基主演電影 Я, Ты, Он, Она 的宣傳片截圖,依然保持烏克蘭國產片最高票房記錄。
澤倫斯基的製作公司名叫「95 街區工作室」(Студия Квартал 95),以示他不忘微時的成長地。「95 街區」已經在 YouTube 免費播放整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