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重逢》的光芒與遺憾

愛是分享自己,不會失去自己

1. 香港文化就係長洲關公忠義亭

拙文不會獻醜討論《久別重逢》有多少地方是向日本經典作品「致敬」,但電影正是網絡老哽的明證:香港人嘅鄉下喺日本。

筆者有幸忝列奇夫先生的導賞團,在長洲踏勘《重逢》的場景,期間路過關公忠義亭。本來是一座拜關公的古廟,不過亭園有幾棵櫻花樹,春天成為打卡熱點。於是寺廟特闢一隅可掛日式「繪馬」許願,上面還印有老派的關公像。

若果在大陸和韓國或會掀起風波,但香港人不以為忤也不以為嫌。沒有所謂正統的抱殘守缺,一切都是拿來主義,香火與義氣同樣重要,溝得埋就成為香港歷史。過去在香港隨處可見,現在要到長洲重新發現。

導賞結束後我信步行到國民路,遊客聚在海灘前的燈柱打卡,一名太太敦促丈夫和細路過去合照,「好似日劇啲場面。」我在旁邊忍唔住笑。

2. 許恩怡成繆思女神

少年蘇昇華(陳卓賢)在長洲邂逅新來的同學夏文萱(許恩怡),不堪父母吵架溜到海邊的秘密基地,拿出永遠不死的 Nokia 3310,致電夏文萱彈出新譜的樂曲請她品評。

芳心竊喜的夏文萱躺在堆滿書的睡房囉囉攣,問對方為何不找別人而找她。語塞的蘇昇華顧左右而言她,笑謂夏文萱是「滋陰補腎」的「知音」—— 僅為這一幕去看《重逢》已經值得。

許恩怡在《但願人長久》初試啼聲已先聲奪人。導演祝紫嫣玩了一點敘事技巧,甫登場的許恩怡在學校秀出一口漂亮英文,觀眾都疑惑她的身份。直至她打開家門,在陋室用鄉下話和姐姐(林子圓)拌嘴,大家才恍悟她是在新移民家庭長大的妹妹(林子缺)

及至《重逢》許恩怡更光芒萬丈,成為電影的繆思女神,網民捧為「國民初戀」絕不為過。愛書人更可斷定滿屋藏書不是堆砌出來,買太多書就是會這樣隨意亂放,本來放衫放被的地方都退位讓賢,後來果然得悉是借用一戶村屋拍攝。

無奈電影的光彩也突顯電影的遺憾。《重逢》大可借助夏文萱喜歡閱讀而開拓深度,但導演寧願虛構一本無中生有的《重奏》,也沒有在伏筆(現在叫彩蛋)再花心機。由是也可理解為何劇本的編排令電影失色,當婆婆哄孫女時講出「鍾意咗一個人就冇咗自己架喇」,連我是直男癌也感到突兀。

3. 直男癌都頂唔順

我的立場來自保守主義。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援引奧古斯丁《上帝之城》解釋救贖,負罪的人「愛自己如此之多,以致於輕視天主。」得救的人「愛天主如此之多,以致於輕視自己。」儘管耶穌不想受苦,但依然祈求上帝「不要從我的意思,只要從你的意思」(馬可福音 14:36)。信仰要求服從才有拯救。

佛洛姆《愛的藝術》也指出這點,但他認為基督教兼具人文精神威權主義。倘若對上帝的愛停留在「嬰兒式」的「幼稚依賴」,「就不能發展出一種對神更成熟的愛。」

無論是若望保祿二世的擁護,還是佛洛姆的批判,他們描述的都是人與神,而非人與人的關係。即使從神學而言,唯有信仰才有資格讓人死心塌地;人間的愛沒有資格要人失去自己。佛洛姆也肯定《聖經》的「愛鄰如己」,因為愛己就是愛鄰的準繩。

人類存在的悖論就是要兼顧「一體感」和「獨特性」,所以佛洛姆說「成熟的愛是在保存一己完整的前提下達成的合一」。沉醉於初戀的人耽溺於犧牲自己;然而懂得自愛才會懂得愛人如己。由「沉船的愛」到「成熟的愛」是修行過程,愛是分享自己,不會失去自己。

4. 鏡紛現身說法何謂真愛

在第 11 屆香港文化與社會研討會,學者徐沛筠(Pamela Tsui)發表研究加拿大鏡粉的論文。她指出當地不少鏡粉是高學歷的中產中年婦女,不時攜同子女參與應援,並且通過 Mirror 讓子女學習中文。其中一個孩子第一句學會的廣東話就是「花姐」(全場起哄),Mirror 因而成為離散者的「跨國橋樑」。

會後我向她奉詢自己的糾結。香港的年輕人多崇拜韓團,他們對 Mirror 的唱功及舞藝都甚有意見,對鏡粉的痴心頗不以為然,我很想知道鏡粉的感受。

徐沛筠說鏡粉都清楚是非。她解釋很多「姜糖」和「Hellosss」都是以「屋企人」的心態對待子女,「當佢好似個仔、女婿、或者細佬咁去愛佢。」乍聽之下我忍唔住「姨母笑」,但隨後便想起《愛的藝術》對母愛的解說。

母愛是「自然,是土壤,是海洋」,是「人類最深切的嚮往」,因為母愛是無條件的。真心愛一朵花不是摘花而是澆花,容讓對方成長並自立,長得如何端看對方造化。佛洛姆說「因為我愛,所以我(已)被愛。」那些鏡紛的痴心沒有錯付,因為她們付出的是不求回報的真愛。

5. 保持謙卑

由於《汪汪夢裡人》風行全球,我在書店買到 Sara Varon 的繪本,發現原著和電影有一大不同。繪本畫下狗狗和機械人第一次「拍拖」看的電影就是《天空之城》,預告雙方終會別離。我對原著的伏筆拍案叫絕,很奇怪(也很遺憾)導演 Pablo Berger 棄之不取。

每念及此我便警惕自己保持謙卑,帶摯原著在全球重印的是 Pablo Berger,不是我的口水。請得起陳卓賢、鄭伊健和蔡思韵,眾星拱月捧紅許恩怡的不是我,而是《久別重逢》。

識者俱已點出《重逢》的「男性向」問題,但已因許恩怡而失去自己的我,願意給電影加到一百萬分。我思忖導演意識到男女不平衡,因此才不甘在海灘一幕作結,寧願推使中年蘇昇華(鄭伊健)回到過去拯救身患絕症的夏文萱(蔡思韵)

然而改變歷史付出更大代價,必須面對多重宇宙或者平行時空的問題。由於有太多珠玉在前,怎樣「兜」都難望前人項背,所以電影索性不去處理。

也許觀眾思疑一切都來自蘇昇華的後悔。不知夏文萱時日無多的他永遠錯過聯絡對方,內疚加劇抑鬱致生幻覺。儘管說得通卻是最可怕的答案,因為整部電影將失去意義,原來只是一個失意中佬緬懷青春,女性進一步被貶抑為被動的幻想。

6. 如果伏筆是《風之影》或《沉默》

我一直想像有什麼方法可以挽回《重逢》的遺憾,解決之道也許是伏筆。大家不妨想像夏文萱臨別時送給蘇昇華的書是《風之影》。若果讀者認為應該沿用日本作品,其實還有一本小說更加適合,就是遠藤周作《沉默》

我想像的伏筆就是中年蘇昇華(鄭伊健)回到過去的長洲海灘見到少年蘇昇華(陳卓賢),鄭伊健提醒陳卓賢將來一直要珍惜夏文萱送給他的禮物,以免終生貽恨。有人一往而深而掛念你一生,唯一可以報答的就是要記得。有人記得我們才算是活過,若果連你也遺忘對方就真的死亡。

從此蘇昇華將記憶長埋於心,直到最後關頭想起提醒去讀《沉默》,發現夏文萱早已標記小說最重要的段落,作者點出最大的罪行其實是遺忘:「是一個人從另一個人的人生經過,卻忘了自己在那裡留下的痕跡。」

電影只需稍稍改變劇情和時序就可鋪排結局,原來蘇昇華通過《沉默》把握到最後機會探望臨終的夏文萱(蔡思韵),讓她釋懷離世。如是就不用改變歷史,少女夏文萱(許恩怡)也不只是男人幻想,她的努力都有意義。

7. 不求改變命運,但求彌補遺憾

全因《久別重逢》我才會重拾《愛的藝術》,重新發現過去不曾為意的段落,可見經典值得一讀再讀。我一直想疏理命運和自由的矛盾,赫然發覺佛洛姆早有評論:「唯一可以確定的只有過去;未來唯一可以確定的只有死亡。」

表面上穿越追求的是改變命運;但渴望背後其實是想彌補遺憾。我們都想回到過去,正因為我們清楚無法改變過去。過去的同義詞就是命運;未來的同義詞就是自由。過去是我們必須背負的命運;未來除了死亡以外就是自由。

我踏勘長洲並細讀文獻而寫就拙文,除了許恩怡外還有一個理由。我相信總有一天,香港人會寫出更好的故事,不亞於《星際效應》和《你的名字》。人有兩種方法彌補遺憾:想像自己可以改變命運;現在開始改變重獲新生。對於很多人來說兩者無分彼此合而為一。

長洲之旅最刻骨銘心的一幕,是圖中男孩嘗試用湯勺去挖貝殼,卻因大浪而無果,但也許那一刻就是果。

參考文獻

薩豐《風之影》

遠藤周作《沉默》

佛洛姆《愛的藝術》

若望保祿二世《回憶與認同》

朴贊國《不安到受不了時,念念佛洛姆》

岸見一郎《佛洛姆:自由自在活著,不怕孤獨》

米洛斯拉夫.沃弗、馬修.克羅斯蒙、萊恩.麥克安納利林茨《耶魯大學的人生思辨課》(Life Worth Living)

徐沛筠〈香港中老年女性鏡粉在多倫多的應援經驗〉,第 11 屆香港文化與社會研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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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感謝奇夫先生與 Gary Wong 諸君帶路踏勘長洲;感激徐沛筠俯允引述並撥冗審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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