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能不能感人是依賴那個作者能刪掉的比例而定。」
David Mamet《導演功課》
上面的引述來自一位前輩的教導。
我哋要留意香港人講「毛管戙」可能有不同意思。正面地用是指真的感動到不能自己;負面地用是指濫情、尷尬、肉麻、骨痺。
《白日之下》之所以令人感動,就是沒有刻意去製造感動。護老院虐待老人,色魔搞細路女,記者揭露黑幕。只要處理得差一點,就會落入文藝大悲劇的套路。
但電影團隊力圖克制,克制到連大奸角(林保怡)都捨不得妖魔化,沒有任何英雄主義,沒有任何自詡正義,沒有任何男女私情。雖然替演員梁仲恆感到不幸,但這宗真實事件能夠遇到簡君晉導演實在深慶得人。
《白日之下》已經很難得地擺脫了負面的「毛管戙」,遺憾只差一點點便能昇華到正面的「毛管戙」。
原諒我天馬行空地找另一齣四字作品解釋原因。最近《咒術迴戰》動畫版播出第二季第 12 集〈純刀〉,由日本到海外都廣獲好評,甚至掀起話題成為報道。
原因就是素來老成持重的七海建人「英雄救美,痛毆壞人」*。老套到不能再老套,為什麼仍然打動人?
(註:請讀者不要和我爭拗釘崎野薔薇是不是美女。)
相比起二點五条悟的恃才傲物、愛出風頭;七海建人完全是另一典型,不露鋒芒,沉著寡言。他一度轉行當上班族,想澹泊地度過此生,但樂於助人的他終於回轉,當上術師打怪物和壞人。
七海建人「爆發」時沒有任何「金句」,最初兩度出拳都是為了迫問敵人「報上你們的人數跟配置」。但他冷酷的聲線和賁張的肌肉,都反映他竭力克制住噴薄而出的憤怒。問不出敵方底細後,七海才說自己想問的話,問路上所見的同事屍首是否都由對方所殺,確定了便一拳 KO。
《咒術迴戰》已經為七海建人鋪排好角色設定,當劇情需要由他推進,符合人設的「爆發」既造就感染力,也保持說服力。
「爆發」過後七海建人立即回復內斂,要求獲救的後輩原地待命不能涉險,因為以他的能力才算跨過「最低門檻」可以參與決戰。
漫畫迷都知道七海建人的結局了。端賴動畫師與聲優津田健次郎進一步昇華原著,令這一集比很多大 Boss 決戰更值得回味,雕琢出一個有血有肉有說服力的角色,在沉著寡言的背後是有情有義。真正的英雄從不想做英雄,但到需要的時候卻義無反顧。
現在回到《白日之下》最後三幕劇情。
1. 女主角(余香凝)質問律政司為何撒控,「爆 Seed」聲討控方大狀(朱栢康):「小玲嘅的生活從來未正常過!」
2. 女主角向上司(朱栢謙)請辭,並推辭上司引介的公關工作,說出即使不做記者也會保持公義和善良的「志氣 Bite」。
3. 女主角寧願回護老院挨罵,也要告別「放蛇」時結識的老人家(姜大衛),在風雨中感觸落淚。
以上三幕戲都要求女主角有情感上的「爆發」。可是「連爆」三次實在太多了,不是余香凝的問題而在劇情。
由於時代使然,有心的港產片都想通過作品言志,難免借角色之口說話。但礙於真實的人物很少這樣讀白,唯有依靠情節才能合理化角色的「爆發」。
然而角色「爆發」的次數應該有限,要受控於角色設計的框架,倘若「連爆」的次數過多,感染力就會打折,說服力也會銳減。結果導致第一二幕顯得有點刻意,好像故意安排律政司讓女主角罵;故意提供機會給女主角讀白言志(雖然兩番說話私心都很同意)。
我最欣賞《白日之下》的地方就是沒有簡化的武斷,踐踏一方邪惡標榜一方正義,反而在追求公義的路上回望到自己不是。比如女主角便察覺到她很關心護老院的老人,卻難以和自己的母親融洽共處。
最後一幕的意義非常重要,女主角不想「消費」採訪對象,不能完成報道便一走了之。即使已經辭工,依然堅持跟進直到護老院關門,面對自己雖為社會除害,但代價依然沉重。
我失敗了很多很多次才明白,人生最大的勇氣其實是敢於捨棄。做人如是,下筆亦然。
若果電影團隊願意更加忍耐,減少戲中女主角「爆發」的劇情,或改由其他角色負責,或選擇更加蘊藉,去到關鍵時候才要求女主角釋放感情,這齣電影就不只是好,而且能夠昇華到正面的「毛管戙」。
附記:香港電影「新新浪潮」的宗教思考
任何香港電影一旦滲入「福音」元素都是票房毒藥 —— 抱歉韋家輝不算數 —— 他已經「上岸」,點拍都有投資者和票房。
但 2019 年後香港電影出現一波「四字電影」的「新新浪潮」,不少有心的導演都敢於冒險將一些宗教思考放進電影,先有周冠威、繼有何爵天,現在還有簡君晉。
簡導清楚他必須小心翼翼不著痕跡。女主角的母親(鮑起靜)不與女兒同住長居大陸,她回家時為爺爺上香,一度被女兒勸止,因為爺爺已經信教。
若果不介意就不會勸阻,簡導似乎相當隱晦地暗示女主角是基督徒,起碼更親近基督教,對照出母女相沖的世界觀。
後來女主角迭經憂患,上司教她做人毋須妥協,但要學識變通。最後女主角嘗試與母親和解,一起到和合石拜祭爺爺,她在不鞠躬的前提下上香,反映了她的選擇。
以上張力是唯有在香港的土壤才能孕育的電影風景,而且與當下時代有莫大關係,值得繼續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