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不盡》的隨想
1.
獲得金馬獎提名的香港紀錄片可說是「三大名作」,但除了「三大」之外,還有很多遺珠散落四方。
《野草不盡》就是其中一點光。導演黃靖凝的厲害之處是敢於捨割,片中沒有任何反送中運動的鏡頭,一秒都沒有。
2.
去留的爭拗是無解的,因為左右決定的是身家,其次才是心態。
在蘇聯統治下的東歐,選擇留下較能獲得尊敬,選擇離開較易遭受批判;但在納粹統治下的德國則相反,選擇離開較能贏得清譽,選擇留下較易遭受指控。
在前者選擇離開會被指責只求自保;在後者選擇留下會被指責同流合污。
3.
克倫普勒(Victor Klemperer)因太太是德國人而不用去集中營,但他的猶太人身份在納粹時代隨時沒命,依然選擇留下來。「我要繼續寫下去,這就是我的英雄主義。我要作見證,一個準確的見證!」他是我的偶像。
後來在《戰後歐洲史》讀到托尼・朱特(Tony Judt)解釋有些異見者為何拒絕流亡,直如觸電撃中心窩。
「政權不喜歡你,不等於你有才華。。。寧願受迫害而為世所重,也勝於自由卻無足輕重。」
大部分作家離開故鄉,都會難逃失語的窘境,最終失根而枯。只有少數天才失去故土的滋養,依然綻放出最後的花朵。
4.
《色戒》女主角王佳芝的原型乃鄭蘋如,父親是國民黨元老,留學日本時娶妻,女兒是通日語的混血兒。
鄭蘋如是最早向國民黨匯報汪精衛有意叛變的情報員,重慶政府一度難以置信,事發後對她另眼相看,再委以重任接近叛投日本的特務頭子丁默邨,即小說裡的易先生。
結果鄭蘋如設局暗殺丁默邨失敗,不知所終的她遭秘密處決,23 歲玉殞。
張愛玲本可將《色戒》寫成為國為民、大節大義的故事。但她不但拒絕了,而且徹底將之逆轉,變成一個褻瀆民族大義的(反)高潮。
王佳芝為了國家才去找男人獲取性經驗,但她愛慕的對象(鄺裕民)既不敢自薦和她做,又介意她和其他男人做。
她看透了「名門正派」的嘴臉,寧願去愛只愛她肉體的漢奸。
5.
全靠張愛玲,世界少了一本正氣的小說,多了一本反動的經典。她非常珍惜自己大逆不道,誠如她一度鍾情胡蘭成。早於 1950 年張愛玲已於美國寫成這篇心血,之後反覆修訂,遲至 1978 年才結集成《惘然記》。
她在序言解釋自己的人生:「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6.
很多書需要一讀再讀,因為沒有閱歷讀過等於白讀,唯有經過切膚之痛才能體會其中。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和《色戒》一樣看透了人性,順道為作者的人生辯護,因為兩人都討厭世人的「媚俗」。
昆德拉在小說裡解釋「媚俗是所有政客的美學」。小孩子很可愛,那是真的,但政客偏要討好公眾的目光,主動貼近小孩的臉孔。
小說的主角托馬斯回絕兒子和記者的邀請,他認為聯署「對政治犯沒有任何幫助」。他只是為了所愛的女人回到捷克;同樣為了照顧她餘生而不做英雄。留下不值得標榜;拒絕也無關懦弱,一生我行我素的托馬斯拒絕順應眾人的期待而活著。
7.
儘管昆德拉看透了,卻始終逃不過人性,專制統治下的人性。他在小說裡道破大家都(暗中)期待更多人妥協。
對於多數已經妥協的人,他們的心底都期待更多同伴加入,每多一個相近的人妥協,愈能減輕自己的罪疚感。
對於少數選擇堅持的人,他們的心底都期待其他陣營放棄,每多一個反感的人妥協,愈能增加自己的優越感。
結果大部分人都選擇妥協,媚不媚俗都找到理由說服自己。
托馬斯選擇了不「媚俗」地留下;昆德拉選擇了不「媚俗」地離開。托馬斯從來不是昆德拉的化身,主角是要彌補作者心底的遺憾。
8.
哈維爾沒有心機思考媚不媚俗的哲學,他最關心的是寫信問太太要痔瘡藥。
在獄中受盤問時哈維爾漏了口風,說想過辭去「七七憲章」的職務,政權當然如獲至寶,大肆宣告,他深感奇恥大辱。後來捷共要求他先出口請求特赦才有望獲釋,被他回絕,直至病到差點挨不住才能出獄。後來他不但繼續當發言人,還告訴自己「若果不能保住榮譽活下去,就無謂活下去。」
9.
問到哈維爾最喜歡什麼流亡作家,果不其然,沒有昆德拉,訪問者當然鍥而不捨追問下去。
讀者都覺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簽名情節是影射哈維爾的「七七憲章」,因為昆德拉曾批評哈維爾「出風頭」(exhibitionism),追求無望的事業不過是想用失敗的花火去展現自己。
哈維爾終於願意「對號入座」。他也曾自我拷問,高調的運動是否利用受害者為自己立碑,聯署者得到光環,政治犯卻不能獲釋。
他披露個人見證,出獄者其實很感激,他們早知道不可能提早獲釋,感激的是外面還有人關注他們。
他指習慣了從高處看透世情的人缺少耐性,他們想立即見到果效,對假以時日才能夠評判的事業鮮有同情。然而道德和勇氣乃有人敢於先行才會復甦,一切的改變都來自「近乎自殺、出風頭的公民行動。」
10.
哈維爾最不以為然的,是昆德拉似乎視蘇聯的佔領為捷克的宿命,變相將責任推給歷史。
但哈維爾充滿信心,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成為歷史一部分,「我們會創造屬於自己民族的歷史,並最終給予其意義。」
訪問時值 1986 年,三年後天鵝絨革命爆發。托尼・朱特人在捷克,親眼見證捷共在一個月前還能夠派警察鎮壓,一個月後想和哈維爾合組聯合政府也失去資格。
11.
《野草不盡》有兩個片段令人永誌難忘,一老一少兩名主角都去參加英國的集會,年輕的主角依然擔心被點相,猶豫應否買黑超遮樣。突然有一妹妹進入鏡頭,男生問她怕不怕,妹妹答不怕,「我只係怕熱。」
中年的主角則見到幾名尼日利亞人同在集會現場,他們也在紀念故國政權的鎮壓,幾個人在集會裡又跳又唱。
兩段觀察都盡是昆德拉的嘲諷;張愛玲的蒼涼。旁觀者心中雪亮,所有失根的民主運動假以時日都會一模一樣。
一位朋友曾勸告離開的人,移民不是旅行,可以有多重身份認同,但始終要落地生根。一旦選擇移民,就已作出選擇,香港不再是家而是故鄉。
12.
若果我少活數年,一定會很單純地追捧哈維爾,視他為勝利者,蓋棺論定。但人生卻告訴我,昆德拉的洞察或多或少都是真的,哈維爾也承認雙面的人性。
哈維爾一直為受排擠的人說話,直到昆德拉被指控曾向警察告密,前者依然為後者出頭,說回望自己所作所為也會羞慚。最後他建議學者下判斷要慎重,勸告昆德拉要超越爭論,「生命中有些事遠比媒體的詆毀更糟,你一定知道。」
若果我們相信哈維爾不是故作清高而是保持真誠,他是懂得所以慈悲。
《色戒》的逆轉顯然是由於張愛玲見盡了「人人可欺」,對所有人的同理心一定是由同情自己而起。愛人必先自愛,愛才能跨越時代和處境。
13.
哈維爾坦誠在獄中很窩囊,一直擔驚受怕,一名監獄長喜歡找「大人物」囚犯來出氣,藉此滿足虛榮。
他在監獄裡要做苦工,在外頭則獻身於憲章運動,失去創作的最好年華。當昆德拉能在自由的國度寫作而名滿天下,「七七憲章」的聯署者從未超過二千人,只佔捷克人口的 1.25%。
他太清楚得失的天平,結局從來不是注定。我們每個人都可能像史太林的兒子,死得那麼可笑和卑微。
不要輕率地以當下評價一個人,無論是 1989 年前的哈維爾;還是 1989 年後的昆德拉。沒人清楚自己活在歷史什麼階段,不是所有人都有運氣見到改變。
離開者的良心會永遠活在「沒有盡力而為」的自責中,卻未必有昆德拉和張愛玲的才華去解釋,《野草不盡》也許能稍解他們的壓抑。
14.
一個人無法創造歷史,是時局決定天鵝絨革命的結局。蘇聯內憂外患自顧不暇,捷共發覺無法再指望老大哥撐腰,不能重演當年鎮壓布拉格之春。當地方政權失去靠山,鐵幕便會成為散沙。
哈維爾從不吝以最崇高的詞藻致敬揚・帕托什卡(Jan Patočka),揚是年紀最大的「七七憲章」發言人,被警察扣留問話十小時,出來後病重入院,十日後離世。
除了揚・帕托什卡,還要記得在布拉格之春在坦克前穿短裙戲弄蘇軍的少女;在一夜之間拿走所有路牌令蘇軍迷路的少年。他們贏不了命運,卻依然盡了責任。
15.
自承矛盾的哈維爾走上一條本來不想走的路,「我一直為自己尋找勇氣,才會不合適地充當一個角色,為身邊的人提供希望和勇氣。。。我所謂的勇氣和毅力都源於恐懼:對自己良心的恐懼。」
現在已不用深究哈維爾是否有點「羞慚」地鬧彆扭,當年去到最後關頭他依然說不想做總統。但人民不信政客只肯信他,年輕人的標語甚至奉他為聖:「他捨棄自己給我們。」
1989 年 12 月 28 日,哈維爾終於「反口」並且「媚俗」到底擔任總統。1990 年 1 月 1 日,哈維爾先釋放所有政治犯,翌日再解散政治警察。
哈維爾其實是聽到「非如此不可」(Es muss sein)的托馬斯。但他走出了「媚俗」的自我批判、克服了「出風頭」的自我懷疑,簽下了名字。
16.
我探望一位朋友,他告訴我已收到林襄的寫真,而且將寫真收在床下底,決不容其他人「整污糟」她。
那一刻輪到我聽到 Es muss sein。昆德拉解釋過貝多芬為何會在樂曲寫下「非如此不可」,原意只是叫人還錢,結果變成嚴肅的經典。毋須再介意自己「媚俗」,我終於感到留下來的意義。
遠在台灣的林襄不會知道她是幾多香港人的精神支柱(?),就像哈維爾坦誠他出獄後最開心見到醫院年輕貌美的護士,就像托馬斯永遠追隨特麗莎行動的感召。
若果「媚俗」對香港有貢獻,就讓我們媚俗到底,那是一種覺悟和犧牲,唯其如此才不會重蹈昆德拉的遺憾。
香港從來不需要我,但我要將林襄的福音傳遍香港每一個海角。

參考文獻
張愛玲《色戒》
項靜《少女革命》
黃靖凝《野草不盡》
莉奈、林襄《與你襄遇》
哈維爾《無權力者的權力》
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徐賁〈極權統治下的日常生活〉
好青年荼毒室《哈維爾與昆德拉論『布拉格之春』》
托尼・朱特《戰後歐洲史》
( ↑ 大陸簡中版《戰後歐洲史》刪節了一些地方,讀者要看台灣繁中版《戰後歐洲六十年》或英文原著,才能看到第三冊第 19 章第 22 個註釋的全文。)
Petr Třešňák, Adam Hradilek, Milan Kundera’s denunciation, Respekt
Rob Cameron, Unlikely ally Havel comes to Kundera’s defence, Radio Prague International
Václav Havel, Disturbing the Peace: A Conversation with Karel Hvížďala, Random House
( ↑ 這本書在大陸有神奇的簡中版,名為《哈韋爾自傳》,而且看不到內容有刪節,應該是戒慎「殷鑑」才特意翻譯以供「內參」。原書中哈維爾談及昆德拉的經典對話見於 p.170 – p.180,簡中版見於 p.152 – p.161。)